一个大雨天的清晨，市立三甲医院颌面外科主任牛博士领着一群学生，刚刚查完房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守在他办公室里的女人远远见了，一脚踩上牛博士的办公桌往窗口扒，一幅不顾一切要往下跳的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众人一哄而上把她驾下来，这个叫曹文清的女人顺势躺在地上。一个多月了，还是老套路。
曹文清身材娇小，面容姣好：大双眼皮，微微上翘的欧式鼻和上嘴唇，小V脸，丰乳细腰…浑身上下改动的地方不少，但牛博士动过的，只有一处，就是牛博士最擅长也是让曹文清慕名而去的下颌角手术，俗称V脸整形。
近一个月来，曹文清偏偏以「手术失败」为由，连续来牛博士的医院大闹了十几场。见结果不尽如人意，她又在省卫生厅，各大整形论坛，百度帖吧等同时发力，要求就一个：赔偿100万。
每当有人盯着她那张几乎完美无瑕的脸问她，到底哪里才符合她说的「手术失败」，曹文清支支吾吾，急了就把白眼翻到天花板上去：
「没有活路了。要是我够漂亮，会这样吗？要是我脸不失败，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牛博士还清楚记得，当初曹文清来找他的时候，刚刚才做完隆胸和抽脂手术不久，都是大手术，身体还没恢复，脸色惨白惨白的。那时她的眼睛也已经是欧式宽双眼皮了，鼻子是范冰冰式的小鹰勾。
牛博士像劝每一个来找他削脸的人一样劝曹文清：
「你的脸并不大，跟你的五官搭配起来，比例得当，没有必要做…」
话音未落，曹文清抢白道：
「牛博，你就帮帮我吧。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的不是得当，是完美，是无可挑剔」。
「手术都有风险。你也不是做舞台艺术的，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隆胸抽脂的险我都冒了，削个脸算什么！婚姻的风险才是人生最大的风险。我要美若天仙地去PK小三，万无一失，让那小狐狸精无地自容甘拜下风…」
一听这目的，牛博士更担心了：
「感情的问题要靠感情才能解决。整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求求你了牛博，你就别劝我了，你帮帮我吧。你不做我也会去找别人做。削脸手术你就是头牌专家，我去找别人风险更大…」话没说完，曹文清就哭了起来。她抽泣得说不出话，干脆「噗通」一声跪在牛博士面前。
牛博士不知所措，连忙叫她赶紧起来好好说。牛博士一旁跟诊的学生，助手，以及等候问诊的其它病人，仿佛都被曹文清打动了，一起附和着说：「帮帮她吧，牛博，做吧做吧，牛博」。
「那你去登记排一下队吧。病人比较多床位紧，至少也要等一个月，这一个月之内，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必要做这个手术」。
牛博一边说，一边在办公桌底下踩了助手一脚。助手心领神会，虽然床位并没有那么紧张，还是把曹文清排在了第二个月中旬。
日子一到，曹文清按时前来。很显然，这一个月她并不是在白白等待。此时的她，鼻子已经从范冰冰式的小鹰勾，改成了欧式翘翘鼻。
「牛博，所有的手术我都做完了，就差一个小V脸，我就完美了。您必须成全我。」
曹文清的等待和请求，从一个侧面对牛博士的学术权威给予了患者角度的信任与肯定，但牛博士心里并不感到喜悦。
牛博士的专业是颌面外科，不到40岁，他就已经成了这个领域数一数二的专家，擅长处理颌面畸形，面部肿瘤等疑难重症。整形范畴内的削下颌角，对他来说简直太小儿科了。对于整形患者，牛博士定义的医疗成功不是姑娘们的脸变得又瘦又尖，而是劝走她们。他觉得：
「没必要做的手术就不做。人应该学会接纳和欣赏自己」。
但事实是，这些一心一意想要改头换面，恨不得把昨天的自己也清除干净的姑娘，牛博士几乎一个也劝不走。
终于，曹文清的手术做完了。她嘴唇肿胀，嘴里插着两条引流管，分别从嘴角两边伸出来排残血，导致她的嘴无法合拢，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怪兽一样。这种等待康复的状态一般要持续一周，但第四天，曹文清就不顾路人目光，一早迫不及待地带着管子，烫头发，做美甲去了。
因为七天一到出了院，她就终于可以回家了。
牛博士还清晰地记得，曹文清拖着行李箱离开病房的时候，那步伐轻快得就像一只小鹿。但果不其然，这只小鹿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在挽救婚姻的抗争中出奇制胜。
回到家，丈夫早就等着她了。丈夫以擅自窃取信用卡做整容手术为由，毫无商量余地要求离婚。而且在曹文清忙着改头换面的这3个月里，丈夫也没闲着。存款早已取光，车卖了，一堆来路不明的借条证明高额「外债」的存在，而且这些债务都是需要在离婚时双方共同承担的。
曹文清傻眼了：
「我还不够漂亮吗？我究竟哪里比不过她？」
「漂亮不漂亮，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自己照照你的大胸，安在你那么矮的身材上，像不像个怪物？」
曹文清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胸都要裂开了似的。当初为了做这个胸，她差点死在手术台上。那时，似醒非醒的她只恍惚听见主刀医生让助手赶紧去叫主任来，大出血！主任还没进手术室就大喊：
「胶布！快！胶布！！」
她听见尖利的撕胶布的声音，然后大块的胶布把她整个胸都覆上了。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被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恐惧瞬间充满了全身，她哀求主任：
「我可不可以不做了？帮我把假体取出来吧主任。」
「你作死吗你？都差点玩完了，真不想活了你就取出来！」
曹文清被推进病房。当初因为等不及床位，她强烈要求借住乳腺肿瘤科的空床。可自打心想事成地住进这里，每天目睹旁边的乳腺癌患者痛得大喊大叫，或者脸上挂了黑幕一般在昏睡中滑向自己的末日，她就莫名地觉得胸部的剧痛令她忍无可忍，却又没有资格不忍。她后悔莫及，几乎患上了忧郁症，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生不如死」。
可各种风险都冒过了，九死一生也挨过了，当她为自己的重生信心满满容光焕发地站在丈夫面前，这个曾令她付出了「生不如死」代价的大胸，反倒成了丈夫口中「怪物」，「怪物」…
「你才是怪物！为了外面的野鸡抛妻弃子，不知廉耻！你才怪物！」
曹文清扑上去跟丈夫撕扯在一起。丈夫一拳，就把她鼻子里的硅胶假体打了出来。
那个深夜，接到曹文清泣不成声的电话，牛博士毛衣也顾不及套，就蹬上自行车赶去医院给曹文清缝合伤口。曹文清一边狠狠地捏着那个已经污染报废的鼻子假体，一边盯着天花板说：「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他的！绝不！」
曹文清离了婚，还不得不承担起婚内「共同债务」，却并没有找到不放过丈夫的方式。吃尽万般苦头竟落到如此下场，她不认。她要找漏洞，找出口！
这一次，曹文清成功了。
当年卫生部为了规范整形市场，对整型科目进行划分，把颌面外科划为「口腔科」，而「口腔整形」又以「牙科整形」为主，是不能进行下颌角手术的。北京等一线城市对这一划分进行了细化，把颌面外科单独从牙科中独立出来，归为「整形外科」。但牛博士所在的城市卫生厅并没有做这种细化，以至于「牙科整形」类目下的下颌角手术和主刀医生，都变成了跨界医疗和无证医疗。
这个漏洞，被曹文清紧紧抓住。对！就是「跨界医疗」！就是「无证医疗」！她要求赔偿100万！
医院不认，底气十足。闹就闹！明明白白的三甲医院，领头学科，权威主任，怎么就跨界了？怎么就无证了？！医院请来律师，法院给曹文清下了传票。
见势不妙，曹文清又在各大整形论坛百度贴吧里闹，每天实时更新图片和最新进展！同时还跑到卫生厅的天台上去闹，连凉鞋都从天台上掉下来好几只！
终于，开庭前一天，牛博士医院的院长接到卫生厅来电：
「患者闹得这么凶，社会影响不好。不行的话，你们医院还是撤诉，赔了吧。」
于是在100万的基础上讨价还价，曹文清终于如愿以偿地获赔75万。
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用错误的方式弥补漏洞，接踵而来的将会是弥补不完的漏洞。
本以为事件算是就此平息，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第二个月，将近20个人有组织地来到医院，统统以「整形失败」为由要求赔偿！
浩浩荡荡的人群排成一排从走廊尽头向这边走来。牛博士几乎晕厥过去，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这些人里面，有好几个是当初给他下过跪，离开医院时跟他道谢道别，还送他礼物送土特产的！桌上茶杯里的铁观音，就来自其中一位。茶水怎么说凉就凉，说变苦就变苦了！
不过谁要是以为这群人是冲牛博士来的，就太小瞧她们了！
她们目不斜视地穿过牛博士的办公室，朝走廊最深处的那间病房走去。她们知道，那里，住着牛博士身患淋巴癌即将临终的妻子！只有去那里闹，才是牛博士的死穴，才是胜算的关键！
等牛博士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腿都软了。他一阵小跑来到妻子的病房，站在门口，就遭遇了妻子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一个临终病人最后的温度，令他一生都痛彻心扉。
眼泪从妻子微微睁开的眼角掉下来。那时候的妻子，已经虚弱到连化疗和放疗都无法承受了，只靠一些止痛药和生理盐水维持生命。但就在她见到丈夫的那一瞬间，她耗尽全身力气挪动了一下身体，好像想要跳下床来与丈夫站在一起一样。可她的身体在床的边缘，软了下去。
「牛博士来了！牛博士！你到底赔不赔我们！」
「赔不赔！」
……
牛博士脸色青紫，嘴唇颤抖，心里一阵阵刺痛。夕阳的光洒在妻子的身上。他觉得妻子迟迟不愿离去，一定是放心不下她精疲力竭，尊严尽失的丈夫。
「我终没有让她安静地离开」。
每当回忆至此，牛博士就泪流满面。
这群人又成功了，医院一一赔偿。多多少少，5万，7万…
院长找牛博士谈话了：
「牛博士，你的能力，我们大家都知道，有目共睹。但我们毕竟是公立医院，我们也不想惹麻烦。你看，要不然，下颌角手术，你就先别做了吧。」
院长的目光在说完这番话看向地板之后就黯淡下去。这目光，曾在每一次院长接待参观访问学术交流等活动引以为豪地夸赞牛博士时，是那么矍铄而明亮：
「我们医院的牛博士，手术水平是超一流的。除了黑人没做过，哪国的明星名流没做过？」
……
一切恍如隔世。牛博士点头，不住地点头。现在，看见手术刀，他就觉得寒光刺眼。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牛博士从报纸上看到一家省人民医院外科大夫因为医闹上吊自杀的消息，恍惚中觉得漂在脑海中那个吊在大梁上的影子，就是自己。
几个月之后，牛博士与一位曾经请他削过下颌角的一线影星建立了恋爱关系。他不是不明白，一个医生与一个演员的结合将有多么坎坷。他也不是一刻不想念，那个已经在天堂同为医生对他照顾半生支持半生的亡妻。
但牛博士说：
「那个时候，只要有一根稻草愿意靠近我，我都会爱上的吧。」
何况那个电影明星在妻子病重及医闹事件中，不时给他打电话，安慰过他，温暖过他。
不出所料，一年后，当牛博士提出结婚，电影明星拒绝了：
「我要是跟你结婚，岂不是全世界都知道我整过容了？」
牛博士明白，这尚且不是最致命的理由。一年当中，他体会到一个女艺人在演艺圈生存的艰难。原本以为已经出了名的那一类算是出人头地，摆脱了劣势，有了自由。但事实是「树大招风」，就算出了名，也有权位更大的人等着占你便宜，不成就能让你瞬间失去已有的地位。牛博士明白，女演员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大哥」。
又过了一年，牛博士结婚了，妻子是个普通职员。
「她能让我延续从前的生活方式。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完美的女人」。
｜编辑：罗蓓蓓 ｜排版：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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