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医生 文君 “在家吗?阿里扎辛措。”汪医生熟练地推开一间土坯屋的房门,径直朝漆黑的房间走去。 孤寡五保户老阿妈扎辛措已有半年不曾到乡上来过了。往年间,隔上三五月,老人总会到乡里来走一走,不是给汪医生送来一桶牛奶就是送来一背牛粪饼。在这个边远的牧区,一个汉家小伙自从毕业分配到这个卫生所,一晃就是好些年。阿妈早年间因一场疾病与汪医生一家相识,也许是缘分所致,两家便时常走动起来。久之,老人就把汪医生夫妇当成了自己的儿女,久不来瞧瞧便会莫名地惦念、挂欠。 汪医生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阿妈是在开春时节。那会儿阿妈提着一桶牛奶到乡上来,见着汪医生便拉住他的手说,近半年来眼睛越发模糊,几乎看不清路了,怕是以后再也不能到乡上来走动咯。话音里有抹淡淡的忧伤。 
其时汪医生正在给病人开药,也没多说啥,便让妻子赶紧回家烧茶做饭,给阿妈做一顿和尚包子。老人独自生活简便惯了,少有做吃的时候。所以,阿妈每次来公社,汪医生都会吩咐做上一顿好吃的。 这是发生在远离县城两三百里地外的牧区嫩哇公社的一幕。上面提到的汪医生是当年从阿坝卫校毕业,强烈要求分配到藏区的一位医生。从毕业到退休,汪医生在那个边远的牧区一呆就是几十年,从一个英俊健硕的毛头小伙子到雪域高原上远近闻名的门巴,他的大名早已被人遗忘,变成了老少口中的汪医生。 话说这年十一月,大雪已经将嫩哇辽阔的草原覆盖在了一片白雪皑皑之中,远牧上的牧民早已回到了冬房。按平时习惯,阿妈应该来乡上至少两三趟了,可今年始终不见阿妈的身影。妻子在汪医生耳边已经唠叨过好几遍了,说老人家没来,我们怎么着也该去看看。 草原上地广人稀,乡上到嫩哇上大队骑马也要走上大半天,汪医生一直答应去,却总有不少拉杂的俗事绊脚,始终不能成行。这天夜里,妻子突然从梦里惊醒,说是梦见阿妈独自孤苦伶仃坐在火塘边流泪。她实在放心不下,催促汪医生第二天去冬房看看,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哦呀呀,汪医生。”透过微弱的光线,汪医生看见阿妈正坐在火塘边,只是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此时的阿妈邋遢肮脏,神情呆滞,显得十分木讷,早已没有了昔日干净清爽的模样。汪医生心里一紧,赶紧抓住阿妈的手询问:“您这是怎么了?” 原来阿妈开春后眼睛越来越模糊,五六月份时下了一场春雪,之后接着又是几天红火大太阳,强烈的阳光照射之后,阿妈本已模糊不清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孤寡老人实在无法自理生活,只好求助于一个远房侄女,隔三差五过来拾掇点牛粪饼,准备点酥油糌粑或者牛羊肉啥的,勉强度日。 汪医生俯身点燃煤油灯,隆起牛粪火,借助微弱的灯火光线检查起阿妈的眼睛,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老年白内障。是啊,这是老年白内障。藏区牧民常年处于冰雪世界和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患这种病的人非常多。汪医生心里一时间沉重下来。 汪医生当年读的是阿坝州卫校,所学的专业好多都只是点到为止,眼科对于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他只是依稀记得老师讲过中医里有一种金针拨障术,好像就是专门针对白内障的。 想到金针拨障术,汪医生心里一动,这高原上因特殊的气候所致,患眼疾的人那么多,他们和阿妈一样,失明之后过得相当凄苦,自己要是能治疗这种病,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汪医生赶紧给阿妈烧茶,侍候老人吃糌粑,然后说:“阿里扎辛措,您在家好好休息,担心的不要,我想办法给您医眼睛。” 
“哦呀哦呀,咔唑咔唑。”跪坐在羊皮垫子上的阿妈佝偻着身子,一手伫着地面,一只手伸出拇指茫然地对着前方,感激地说着谢谢,浑浊的眼里滚出两行眼泪。看着阿妈这种情形,汪医生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 回到家的汪医生翻箱倒柜开始查找昔日的课本书籍,理论知识可以从书本上了解,可实际操作就有难度了。他从来没有进过眼科手术室,眼睛的结构和经络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要做手术那可得先要在实体上操作一下才行啊,怎么是好呢?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妻子从牛粪棚里取出冬宰储存下来的羊杂准备熬汤,汪医生心里一动,对啊,羊眼就是不错的标本嘛。他赶紧取来羊头进行解剖,从每一丝经络开始研究、琢磨,然后记下这些经络走向和布局。一个冬天他几乎都趴在羊头上琢磨,自家储存的羊头被折腾完了,又去邻居家找来羊头继续分解,从早到晚琢磨着,好几次睡到半夜都突然爬起来,连衣服也顾不得披上便开始翻开书本查找,嘴里还念念有词:“金针拨障术,金针拨障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闹的妻子时常被他这种情形吓住,真怕他走火入魔。 对于金针拨障术,虽然从唐时起民间就有人使用,可在这边远的牧区乡下,汪医生只有凭自己的想象去摸索和琢磨所有的操作程序和步骤,包括手术时所需要的器材。 等到汪医生把眼部的结构了解透彻,并熟记于胸之后,他骑马去了县城。 县人民医院眼科室里,汪医生风尘仆仆地找到眼科主任胡医生,说是想借用一套手术器材并告知原由,胡医生听后激动地拉住他的手说:“好事情啊,你要是能做成白内障手术,乡下的牧民就有福了。”说完兴冲冲地跑院办请示,直接调拨了一套手术器材。 
其实这套手术器械也只是普通的外科手术器械,眼科所需的许多特殊用具,还得靠自己制作。汪医生去五官科要了一根合金钢丝,根据眼球的结构制作成一枚弯针型的拨障器,随后将剃胡刀的一角折断,利用其锋利的小尖三角打磨了一把特殊的手术刀。 一切准备就绪后,汪医生骑马去上大队把阿妈接了过来,并安置在自家旁边的一间小屋。酝酿半年之久的手术就要开始了。 手术这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时至五月,草原已经泛绿,正是万物生长之际,选择在这样的季节手术,首先就暗合了万物复苏的意蕴,或许这就是上天给汪医生的一种暗喻吧。 紧张的时刻来临了,当身为护士的妻子将手术室消毒完毕之后,汪医生搀扶着阿妈走了进来,并让她躺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为了减轻阿妈的恐惧心理,汪医生轻轻地对阿妈说:“阿里扎辛措,您不要紧张,睡一哈,我一会儿就弄好了。”说完,他将的卡因麻醉剂滴在阿妈的眼球上,不一会阿妈的眼睛就不再眨动了,紧接着进行球后神经阻滞麻醉,最后一步是球结膜下浸润麻醉,等三道麻药都产生作用之后,汪医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术刀开始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汪医生心里早已预演过上千遍的手术过程又像慢镜头一般过了一遍。汪医生屏住呼吸,手术刀顺利地进入眼睛。只是没想到,眼球在麻药的刺激下,眼压增高,异常坚硬,圆球形的眼球在无法控制的刀尖下不停地滑动,加之用剃胡刀做成的手术刀虽然锋利,但过于柔软,根本无法刺进眼球。连着几下没有切入眼球,汪医生的心一下紧张起来:这刀尖要是连眼球都无法进入,又从何谈起剥出衍生的雾障? 汪医生浑身开始燥热,心跳加速,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由于紧张,身上的肌肉也开始发颤,手法明显感觉笨拙起来。这人一旦紧张,就越掌握不好力度,刀尖更无法稳定。这样可不行,汪医生心里一个激灵,立即告诫自己,必须沉静下来,要是手术失败,阿妈就再也没有恢复光明的可能了,她将自己当做儿子一般疼爱、信任,这要是不能治好阿妈的眼睛,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沉静!沉静!这例手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汪医生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在胸前,闭上双眼,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片刻之后,他再次拿起手术刀,一个急刺,刀尖进入眼球。随即,演练过数十遍、上百遍的手法娴熟地运转起来,几分钟便将蒙在阿妈眼球上的云霾悉数拨尽。当阿妈幽深漆黑的眼珠呈现在汪医生面前时,汪医生松了一口气,看来雾障已经拨干净。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只很快就处理好了,汪医生将阿妈的双眼包扎好将她送回小屋,让妻子专职护理。 
按常理,白内障手术包扎后可以不用急着换药。汪医生毕竟是自己摸索着操作,生怕护理不周伤口感染影响效果,还是按普通外伤的程序坚持每日为阿妈坼换纱布。第三天黄昏后,妻子端着消毒盘与汪医生一起走进小屋。昏暗的房间里,门外的光线穿过夫妻二人的背影,将房间映照的朦朦胧胧。汪医生用双手缓缓褪去阿妈脸上的纱布。此时,他那双粗壮的手在阿妈头上慢慢移动,显得异常温柔、细致。就在汪医生取下最后一层绷带时,阿妈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穿花衣服的是谁啊?” 汪医生心里一惊,扭头回看,妻子正背对着门站在自己身边,由于逆光无法看清面容,可她敞开的白大褂里的红花衣服却分外显眼。汪医生心里一阵狂喜,赶紧取来一旁的手电筒问:“这是什么?” “电筒。” “这个呢?” “龙碗。” 汪医生急切地拿起身边能够拿到的所有物件,阿妈也快速地报出这些名字。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汪医生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激动地丢下手里的东西,搂住阿妈的头又哭又笑地叫了起来:“成功了,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是啊,终于成功了,这种连县医院都还不曾实施过的白内障手术,被一个乡下医生攻破,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奇迹。阿妈也激动地嚎啕大哭起来,这是喜极而泣的哭,这是泰来否极的哭…… 一时间,汪医生能做白内障手术的消息不径而走,一传十、十传百,没几日便有许多人找上门来,大都是骑马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从草原深处的牧场而来的,汪医生的名号一下便传遍了草原的每个角落。之后,汪医生便在自己家里,免费为那些陷入黑暗的患者开启了一条光明之旅。从一九七四年为阿妈做第一例手术起,直到他退休回到内地,经由他双手恢复光明的有三百多人。 昨日,我有幸从昔日在嫩哇当过知青的姐姐口中得知此事,便迫不及待地将它记录下来,是为纪念,更是感激。 关 于 作 者 About the Author 文君,本名韩文琴,四川省阿坝藏羌自治州若尔盖县人,现居都江堰市。在全国近百家官民刊上发表诗文八百余首(篇),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在全国各类诗文大赛中获奖二十余次,著有诗集《跌落云间的羽毛》《天上的风》,散文集《藏地女人书》。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家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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